鬼姬 第十二章

鬼姬 第十二章 – 黑沼泽俱乐部

老板的选择是逃离。

他知道他已经目睹到了他不该接触的东西。身为在花街赚这么一份钱的老板，他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这花街之下，掩盖着无数凡人决不可接触知晓的不可名状之恐怖。由血肉所滋养的花园的钱没有那么好赚，凡人踏足其中，稍有不慎便会堕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他事实上早就已经做好了要提前退休并远离这一切的打算了——以极为低廉的价格，这间牌楼的老板直接在目睹了樱子小姐房间内的惨状后的一个小时内，将全部的产业折价处理给了黎光。连同房契、地契与人契一块儿在内，屋内的家具装饰、灶台尺柜、柴米油盐，统统白送，仅仅只问黎光象征性的收取了大约一百两的金子，便迫不及待的收拾起经营多年攒下的细软，就此逃离，登上了离开这个国家的航船。

这位老板知晓他们这一行当的铁律——花街的每座牌楼，平均大约三年便要易主，正好也是一代花魁的花期。他在这牌楼当了十年的老板，本来便早已是走到了危如累卵的境地。即使他不闻不问，不听不看，聚拢了这么些财富，建设起了偌大的牌楼。但只有真正能活着带走的才是他自己的，若是不明不白的就这么消失在了这样的一个鬼地方，那便前功尽毁，落得个最为愚蠢的境地。

那一百两的金子，是黎光跟烈辉身上能现场摸出来的全部零花钱了。有二十两是随身的腰包里摸出来的金小判，还有剩余的八十两则是后藤家钱庄开具的金票。黎光出了其中的七十两，而烈辉的那三十两则不算作他入股，而权且只是暂借。按照他的说法，这花街牌楼的股份，他烈辉一介商贾出身，便是有十万条性命也背负不起。原本他还想劝黎光也不要涉足这花街深水，即使以他贵族少爷的身份也难就这般镇压这妖孽之地的牛鬼蛇神。但一眼见旁边站着的樱子小姐，他也明白，黎光有他不得不出手的理由。

樱子小姐是真正值得他守护的稀世珍宝——若是在今晚之前，有人告诉烈辉，他会对一介烟花柳巷中的风尘女子给出这样的评价，他绝对会不屑一顾。但在目睹了樱子小姐表现出的一切之后，他才明白那首宋人传唱的诗词，真正的含义。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樱子小姐甚至不是如黄金那般贵重却易得的宝藏——寻常的金子混杂在垃圾之中确实会发光，但只有自发熔融的天外陨铁，饱经天穹烧磨的炽火与熔岩，轰然出世，在最污浊最深邃的泥潭中砸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才能捍卫自己不被那些蝇营苟且之辈随意挥霍的权力。

而这藏锋于内的宝藏在最初的开始就遇到了慧眼识珠的剑客，从此名刀有主，这正是命运的指引。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烈辉完全明白，自然也不会阻止黎光的行动。

于是樱子小姐就这般有些意外也有些莫名其妙的被黎光与跑路前的老板带到了整个牌楼全部的仆工与妓女们面前。众人们被告知黎光成了牌楼新的老板，而贵人的时间精贵，不可能亲自操持诸项事物，于是牌楼实际的掌柜便成了黎光亲自委任的樱子小姐。而牌楼的门匾招牌，既然换了老板，自然也一并做修改重来，从今往后，此处便更名为梦星阁。

一众人等皆惊叹黎光公子为情所痴，竟然一掷千金，直接为樱子小姐买下整座牌楼。在这花街流言蜚语四散传播之地，怕是不出第二日的晌午便会流传出一道贵族公子为买美人一笑而一掷千金的佳话，成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花街又一竖立在诸多本暗不见天日的可怜妇女头顶上明光晃晃的希望与榜样。但接下来樱子小姐的行动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她当众烧掉了全部的人契，意味着原本牌楼中全部失身于此的，都被放归了自由。

但当然这带给她们的并不是喜悦，而是极度深邃的恐惧。因为按照正常的逻辑，在这花街之中，断然是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恩赐的。

烧掉人契，那样的意味通常只有一个——她们便是连人都做不得了，怕是在第二日的太阳升起之前，便要被赶着去做路边的孤魂野鬼。

这在花街深处的某些牌楼内，便是一种招牌的玩法——更加有钱的贵客们进入那些不见光之处，一排排脱光的女子宛若菜市上一扇扇的猪肉般任人挑选。待讲定价格后，便排出银两，取出对应人契，钱货两清，然后把人契当场烧掉，那女子则就地任由差遣，直至第二天早上，或是不成人形一命呜呼，或是干脆散作满地碎肉，还被那付款的恩公割取了心脏或是眼珠，缩在一块琥珀里作成挂坠，权且当个纪念。

樱子小姐跟园丁学习，自然也知晓这些花街深处的阴暗。她若是就这般放她们自由，和直接杀了她们也多半没有什么两样——她们是早已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花街所规训的奴仆，离开了这体制的框架，也根本没有独活的能力。

樱子小姐是有她的安排的：

“原先订立的人契，记着老牌楼的名号，权且作废处理。新的契约，来我此处办理，有序排队，签字画押。”

而后樱子小姐便和这些妓女们再启新篇，给她们看新的合约。这些早已心如死灰的女婢们如临大赦，一听有新的人契，便认为从最黑暗的结局之中解脱了出来，纷纷谢樱子小姐开恩，便是看也不看那契约上所书何物，就这样纷纷按上指印，并开始围绕着她们所认定的，新上任的老鸨，溜须拍马，恭维起来，试图在这破而后立所建立的新的秩序之中，得到一席之地。

但也有识字的——

“却不想妾身尚不知路在何方，樱子小姐反倒是一跃龙门，但这一纸契约，不知这所谓……”

花魁方想问樱子小姐那契约上所述究竟为何意，樱子小姐反倒是笑了笑。

“姐姐也应当知晓我在那园丁之处学些技艺吧？我看这花街虽大，这地虽大，这国虽大，但却有诸多之不足处。与其让这牌楼中的姐妹们整日满足达官贵人们饕餮而不知足的欲望，倒不如做些实事，解决泱泱百姓迫切而急需的渴求。”

那花魁拿起契约想要再看，樱子小姐却另拿一张白纸，再给她书了一封。

“姐姐的话，倒是不必签那东西。若是想就此脱身从良，也可以一走了之，想必姐姐之前也做足了准备，为离开这花街攒够了嫁妆。但我这还有一些需要姐姐这般懂理之人才能做的工作……”

花魁拿来再看，却发现她并看不懂——她虽识字，甚至饱读诗书，但她绝不明白那些西洋文字背后的含义，更不懂为何生物与所谓“化学”，而后至乎于农田生产、矿山开凿、衣物器皿又有何关联。那契约上说是“雇佣”作“女工”，接受所谓“培训”后“上岗”，她是完全不懂其中有何奥妙与玄机的。现在的她，只想离开这她日夜都想离开的花街，实现那触手可及的梦想。

于是花魁也与老板一并收拾金银细软，踏上了逃离之路。至于樱子小姐，也只好另外再寻有识之士，作她接下来要作之尝试的项目管理之人。

她已和黎光讲定——她在消灭那不请自来的恶鬼的途中有读到他近期的些许记忆。这世上的鬼绝对不止她自身一位，而散布于整个国家，甚而有所组织。花街乃是那恶鬼社群之中供奉肥美之地，若是无主，必将引来垂涎。

换而言之，她必须要有足够的力量，守护她所想守护的一切，这种力量绝非黎光与烈辉凭一刀一剑之武勇便能够企及。

她所要的力量，在那些园丁所尘封的书架之中，在那些西洋文字里。在那些关乎于整个世界运转之逻辑与规律之中，樱子小姐看到了无与伦比的力量。

她把她所看到的描绘给黎光，黎光不懂，但他支持。

“终有一天，田埂上的农夫不必为三寸贫瘠的黄土养不活茂密的作物而发愁，他们将成袋人工合成的肥料洒下，搭配以选育高产的种子，只需一人的劳作，所得的粮食便能养活数百不事农活的劳工。”

“终有一天，一架架喷吐煤烟的高炉将被架起，赤红的铁水贯穿其中，浇筑出钢筋与铁骨。金属不再限定是贵族手下工匠们打制兵器的材料，而成为人们搭建一切的起源。”

“终有一天，我们将战胜星辰与大海，我们将燃烧世间万物作为驱动轰鸣机器的燃料。我们抬起头，向千万年来强迫一切生灵适应其喜怒无常的自然发起挑战。我们将文明的火炬高举，即使是山川与河流都为之震撼，那便是我们生而为人的证明……”

在后半夜，忙完了一切，樱子小姐与黎光一起躺在她闺房的床头遥望窗外的星空，向他描绘她在那一卷卷书册之中所看到的东西。烈辉识趣的自己离开了花街，并不打扰樱子小姐与黎光单独在一起的时光。而在樱子小姐的描述之中，那是一个完全光怪陆离，超乎了黎光想象的世界。美好而梦幻，尽管黎光暂时并不具备足够的知识去理解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但他相信樱子小姐言语之中的真实。

“可，那些和即将到来并发起攻击的，那些可能存在的恶鬼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黎光并不理解，黎光提出了疑问。

“这之间的关系啊，就好像之前你和烈辉看那个鬼，空有一身的力量，却不知如何应用于战斗。在我看来，也同样是的。”

樱子小姐将仰视星空的双眸转了过来，并伸出手扭过了黎光的面颊。

“来，看我双手，我给你变个戏法！”

樱子小姐一打双指，有烈焰在她指尖燃起，而后转为一道闪电，而后又转为凝结的寒霜。

按照她的说法，这三种看似完全不同的能力，背后的本质，都是相同的。

“那些鬼，看样子根本不知道，血鬼术这种能力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要做的，便是给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们，一点小小的，科学与工业所带来的震撼。

此即，人与鬼的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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